阿布扎比启示录
位于阿联酋炙热的沙漠里，正在进行一场规模庞大、观念超前的未来能源项目试验。“坐在油桶上玩新能源”——是这个中东产油国一次未雨绸缪的布局，还是一种暴富后的无聊悖论？\r\n
【封面故事】
位于阿联酋炙热的沙漠里，正在进行一场规模庞大、观念超前的未来能源项目试验。“坐在油桶上玩新能源”——是这个中东产油国一次未雨绸缪的布局，还是一种暴富后的无聊悖论？
策划 | 王志强
文 | 本刊记者 王高峰 发自阿布扎比
2010年1月16日，阿联酋阿布扎比市郊，除了远处的黄沙尽头偶尔传来的马达轰鸣声，记者入住的Aloft酒店宁静得有点异常，宽敞华丽的大堂里，只有寥寥几位顾客走过。
然而，就在两天之后，这家拥有400多间客房的酒店突然人满为患，不仅客房被预订一空，就连几百平米的餐厅内也时常找不到就餐的座位。
1月18日，与该酒店连为一体的阿布扎比国家展览中心迎来了一年一度的世界未来能源峰会。来自世界170多个国家的官员、学者、企业家和社会人士云集于此，共同探讨世界未来能源的发展方向。
这个被媒体称之为“可再生能源领域的达沃斯”的世界未来能源峰会日前已经举办了3届，被看作是目前可再生能源领域内影响力最大的国际盛会，在为期4天的会议过程中，有上百名演讲人和3000名会议代表出席了峰会。
与世界未来能源峰会同期举行的国际太阳能展览会，吸引了来自世界50多个国家的600多家企业参展，这些企业将6万多平米的展厅布置得犹如星际迷宫一般，各路英雄豪杰携带而来的最新产品和绝技在这次展会上进行了集中亮相。
和明星派头十足的兄弟迪拜相比，阿布扎比长久潜于令世界艳羡的镜头之下。但一场廓清宇内的金融风暴向人们澄清了这么一个事实——在阿联酋，阿布扎比是不折不扣的长兄，非但是他领地最广、金元最丰，至为重要的是，阿布扎比行事大气，谋局稳健，在此番金融危机中，迅疾决策援手迪拜，避免了局势的进一步恶化。
遍观世界列国，阿联酋独特的政治体制罕有相仿者。传统威权的君主制与现代灵活的联邦制巧妙地结合在这座沙漠王国中，而阿布扎比的酋长，或称国王，则是阿联酋总统的不二人选，这位总统和担任总理的迪拜酋长一起，号令这个国家的近百万臣民，并掌控着400万来自全球各国淘金客的生计与生意。
然而，就是这个石油储量占全球近10%、面积不及浙江省大的中东富油国家，眼下正在进行一场规模浩大的新能源试验。其决策者希冀在中东这个传统能源的集中地打开一道发展新能源的通路。
相较炫目的八星级酒店和奢侈的王公风范，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阿联酋目前还正在建设着一座新能源示范城——马斯达尔城，这个位于阿布扎比郊外、能容纳5万人和1500家公司的生态城，未来将不再消耗一滴石油。
在油桶之上缔造新能源基地，用简单平直的硅晶管代替错综复杂的输油管，这其中隐藏着怎样的逻辑？阿布扎比乃至整个阿联酋，又将面临怎样的机遇和风险？新年伊始，本刊记者飞抵阿联酋首都阿布扎比，实地观察和感受了这个富油国家在新能源方面的探索和实践。
马斯达尔：搅热沙漠的未来之城
2010年1月17日，阿布扎比的温度在25度左右，强烈的太阳光照在金黄色的沙漠上，显得格外刺眼。从阿布扎比市区驱车大约半个小时，Masdar City的路标把人们带入了一片吊塔林立的工地，这里便是建设中的马斯达尔城——全世界第一座完全依靠太阳能风能实现能源自给自足，污水、汽车尾气和二氧化碳零排放的“环保城”
马斯达尔，在阿拉伯语中是“源头”、“能源”的意思。2008年2月，马斯达尔城开始开工建设，预计2016年建成完工，总投资约220亿美元，占地6.4平方公里。建成之后的马斯达尔城，电力将由太阳能电池板提供，而制冷则由聚光太阳能提供。太阳能海水淡化工厂为城市提供水源，厨房用水以及经城市污水处理厂处理过的废水将用于灌溉城内的植物和城外的农作物。
这并非一个我们印象中的普通项目，确切地讲，这是再造一座城，一座在沙漠中凭空而起足以容纳5万人、1500家公司的能源新城——这对本国户籍居民不足100万人口的阿联酋来说，它已足够庞大。
如果说世界未来能源峰会为阿联酋发展可再生能源提供一个对外展示的窗口，那么，马斯达尔城的建设和运行则为阿联酋的新能源发展注入了实质性内容。
2006 年4月，阿布扎比政府发起旨在推动可替换能源技术运用的马斯达尔行动计划(Masdar Initiative)，并成立了马斯达尔公司，由阿布扎比国有投资开发公司穆巴达拉(Mubadala)发展公司全资拥有。两年后，马斯达尔公司拿出方案，宣布分7个阶段建设马斯达尔城。
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记者走进正在建设中的马斯达尔研究院，一辆小巧的无人驾驶电动汽车缓缓行驶过来，这是未来马斯达尔城主要的交通工具之一。据相关人士介绍，建成后的马斯达尔城将没有传统的汽车存在，所有来访者的汽车必须停在城外。在城区内，配备了系统完善且布局合理的交通网络，从任何一个地方出发到最近的交通网点和便利设施的距离都将不超过200米。
除了如火如荼的硬件建设之外，阿联酋政府对可再生能源的技术研发和人才培养等软件也极为重视。正在建设中的马斯达尔研究院，是世界上首个提供硕博士生教育，以研究驱动的科学机构，致力于能源和可持续发展方面的教育和研究，为未来清洁能源的发展培养并储备优秀的科技人才。目前马斯达尔研究院正在与麻省理工学院开展合作，提供全日制二年硕士课程，项目涵盖工程学、信息技术学、材料科学、机械工程学、水文科学和环境学。学院的目标是为把阿布扎比打造成一个世界级的能源技术研发港储备人才。
尽管马斯达尔研究院还在建设之中，但一系列合作项目已经开始了前期的运作。1月17日，马斯达尔研究院还波音公司、阿提哈德航空公司与霍尼韦尔旗下的联合油品公司(UOP)联合发布协议，宣布将联手在阿布扎比市建立重要研究和示范项目，致力于发展可持续能源解决方案。该项目名为“可持续生物能源研究项目”(SBRP)，将通过综合海水农业系统为航空生物燃油及其副产品的发展与商业化提供支持。
马斯达尔研究院教务长约翰•珀金斯介绍说：“本项目证实了马斯达尔研究院致力于发展成在可替代能源、环保技术和可持续发展等领域领先的世界级大学的强烈愿望。本项目将首次展示利用综合海水农业为航空业提供生物燃料的商业可行性，而且这一理念与阿布扎比在2020年实现可再生能源占能源消耗7%的总体构想一致。
另外，马斯达尔还与一批国际知名公司达成了合作意向：巴斯夫、德意志银行、E.ON(意昂)等公司分别在建筑节能材料、清洁技术基金和碳减排等方面成为了马斯达尔的合作伙伴。
马斯达尔公司执行总裁苏尔坦•艾哈艾德•贾比利表示：“我们将通过马斯达尔城的建设把阿布扎比打造成为世界级能源研发中心所在地和开发未来能源的技术中心，以有效平衡在一个不断变化的世界能源市场上的强势地位。马斯达尔将通过推动可再生能源技术、碳管理和水资源保护技术的商业化，使得阿布扎比能够实现从一个技术消费者过渡成为技术的制造者。
据参与上海世博会主题演绎的上海国际问题研究院西亚非洲研究中心的金良祥博士介绍，马斯达尔城作为阿联酋政府的一个示范项目，还将首次亮相2010年上海世博会，阿联酋欲借助世博会的平台，宣传其可再生能源理念。
石油和奢华之外的想象
3年前的2008年1月21日，第一届世界未来能源峰会在阿布扎比开幕，揭开了中东发展可再生能源的序幕。目前这一峰会已经成为了一个品牌，成为阿布扎比向外界推广发展可再生能源的重要窗口。
正如会议组织者所言，“世界未来能源峰会成了一个全球讨论新能源发展、展示新能源成果和推动新能源商业化的重要平台。
会议的影响力不仅吸引了参展商、官员和专家学者，还引起了众多国际组织的关注。国际能源机构执行副主任查理德•琼斯表示，世界未来能源峰会是处理世界紧急问题的一个重要论坛，在海湾地区召开这样高规格的会议和展览，表明这个传统的以石油为主的地区在新能源发展上已经开始了行动。
国际可再生能源机构总干事Hélène Pelosse女士在峰会期间也来到了阿布扎比，她在会议之前举行的新闻发布会上表示，通过这种大型的有影响力的活动，使得阿布扎比在塑造未来能源方面的作用日益凸显，国际可再生能源组织决定将其全球永久总部设在阿布扎比。
“我并不认为国际可再生能源机构将总部设在一座欧佩克成员国存在矛盾”，Pelosse表示，“国际能源署是在欧佩克创立之后尴尬成立的。关键是，化石能源的游戏已经结束了，再过40年，世界就没有石油可采了。我们必须着眼未来。在这点上，我们和阿布扎比存在共识。
马斯达尔城和世界未来能源峰会，这两个实体的项目之所以能够顺利开展和实施，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一种制度，即阿联酋特殊的政治体制。
阿联酋由7个酋长国组成，最高权力机构——联邦最高委员会由七个酋长国的酋长组成，国内外重大政策问题均由该委员会讨论决定，制订国家政策，审核联邦预算，批准法律与条约。
阿布扎比酋长国国王为阿联酋总统，迪拜国王为政府总理，在7个酋长国中，阿布扎比和迪拜最为富有，而联邦经费也基本上由这两个酋长国承担。
阿布扎比酋长国一家独大的权力结构很大程度上有利于其政策的执行。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中东问题专家田文林博士表示，阿联酋是君主政体，国王一声令下，政策容易贯彻执行。在发展可再生能源方面也是如此，在最高领导层意识到经济转型和发展新能源的重要性时，就会迅速行动，不会受到像欧美国家议会和各级行政部门的阻力，决策容易执行。
上海国际问题西亚非洲研究中心的金良祥也持类似的观点，“尽管阿联酋是一种君主体制，但相比其他中东国家，它还兼具联邦制的特征，共同组成阿联酋的7个酋长国都有一定的自主性，特别是阿布扎比作为阿联酋最大的酋长国，在政策的执行方面也会相对顺利一些”，金良祥说。
坐拥世界石油和天然气储量分别高达65%和50%的中东地区，却因石油转化财富的迅捷与惯性，致使新能源开发内生动力严重不足，大多数传统的中东王公大贾，还不习惯去探求真主赐予之外的财富。
但诚如过去十余年里迪拜、巴林和卡塔尔等海湾邦国在体育、文化、金融乃至潮流中的新锐表现，中东不乏时代弄潮儿。这一次，是阿布扎比。受石油枯竭论调的不断高涨和新能源在全球发展巨大冲击的影响，阿布扎比——这个在阿联酋被誉为“石油之都”的酋长国，日前在发展未来能源上已迈开了试探性的一步。
所谓“未来能源”，即与石油、天然气等“过去的能源”相对应的可再生能源，尽管石油仍支撑着阿联酋的经济发展，但不少阿联酋官员将石油贬为“过去的能源”
阿联酋石油和天然气资源都非常丰富，已探明的石油储量高达130亿吨，占世界石油总储量的9.5%，居世界第5位。天然气储量为6.06万亿立方米，居世界第5位。阿布扎比是阿联酋七个酋长国中最大的酋长国，在这个酋长国中，集中了阿联酋90%油气资源，因此用“石油王国”来形容阿布扎比并不过分。
近年来，随着国际油价的高涨，石油开采权利金和海外投资两者带来的收入，让阿联酋成为世界平均每人所得最高的国家之一，2008年，这个国家的人均GDP超过了5.4万美元，排名世界第8位。
尽管坐在油桶上，但实际上中东国家都已经意识到，化石能源总会有用尽的那一天，在这种深层忧虑下，各国相继开展产业替代的长远规划。而阿联酋，这个全国2/3的国土面积被沙漠覆盖的中东小国，地下没有了油气资源，未来的发展将难以维系。
因此，寻求发展模式的转型，提高非油产业在国民收入中的比例，成了近年来阿联酋政府一直探求的目标。于是，用大量的石油出口积聚起来的财富发展可再生能源，并把阿布扎比打造成未来的“新能源之都”，成了阿联酋政府的一个未来战略。
4年前，阿联酋政府启动了新能源项目，计划建立世界上第一个二氧化碳“零”排放城市——马斯达尔城，开展对可再生能源领域的先进技术与利用的研发、推广和实施，意在将阿布扎比变成全世界未来能源试验的前沿阵地。
阿联酋能源部长哈米利对《能源部杂志记者表示：“发展非传统能源非常必要——全球经济正在飞速增长，但化石燃料已经无法满足这一增长的需要。在可以预见的未来，化石燃料已核能与可再生能源之间将会形成重要的互补。
阿联酋政府的目标是，到2020年可再生能源在其能源结构中的比例达到7%，2050年这一比例将提高至50%。
这样的目标并不遥远。2009年12月28日，韩国电力公司领衔的一个财团就获得了阿联酋一份价值204亿美元的核电站合同。该财团将为阿联酋设计建造4座1400兆瓦的核反应堆，其中首座核电站将于2017年正式并网发电，这些反应堆将为未来的阿联酋提供25%的电力供应。
尽管只有短短的几年时间，阿联酋的可再生能源项目已经吸引了数十个国家的巨头企业前来投资，这些企业摩拳擦掌，对阿联酋的未来充满期待，以期在这块“新能源真空”中分得一杯羹。那么让人感到蹊跷的是——阿联酋，这个此前除了石油和奢侈品之外并不出众的中东富油国家，为何在新能源领域有着如此巨大的吸引力？
以世界未来能源峰会为例，据统计，今年共有2.3万人参加了这一活动。展会的组织者Ara Fernezian表示：“这项活动的人数已超出了我们最初期望的15%以上，参与人数创纪录证明，阿布扎比作为可再生能源枢纽的地位在不断增强。
尴尬与悖论
如同一枚硬币的两面，大量的石油美元是阿联酋发展可再生能源的必要条件，同时也可能成为制约这个国家未来发展的阻碍力量。
丰富的石油资源让海湾国家的油价普遍低廉，阿联酋也不例外。据阿布扎比出租车司机介绍，目前阿布扎比的汽油价格为每加仑5迪拉姆(1迪拉姆约1.86人民币)，约合人民币2.45元/升。这样可以与淡水价格相提并论的廉价石油，对人均GDP 5.4万美元的阿联酋人来说，不构成任何消费阻力。
低廉的油价催生了众多的油老虎，无论是在阿布扎比还是迪拜，道路、停车场上的SUV汽车形成了一道壮观的风景。在阿布扎比靠近民俗村景点的一个海湾内，停留着数十艘私家游艇，这些奢华的生活方式，培育了一大批石油的消耗者。
这些消费群体节能意识淡薄，以高排量交通工具和相互攀比为荣，与成本相对较高的新能源相比，低廉的石油自然是他们的首选。因此，仅靠政府力量的推动，并不能为新能源发展找到充足的消费市场。而培育普通民众的节能意识，在阿联酋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由于国家富裕，很多的阿联酋人并不工作，这也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这个国家的创新能力。阿联酋总人口508万，其中外籍人占83%，本国人不足90万。在阿联酋，的士司机大部分来自巴基斯坦和印度，餐厅、宾馆服务人员来自菲律宾、马来西亚等东南亚国家，甚至警察也很少由本国人担任，而是大部分来自于南亚或北非地区。
阿联酋人之所以不工作而能过上安逸的生活，源自于政府的高福利和特殊的投资政策。据阿布扎比当地人士介绍，阿联酋公民自出生之日起就享受国家的高福利，成年之后，每人每月会得到政府7000迪拉姆的补贴，这些福利足可以让一个人衣食无忧。
阿联酋的投资政策非常特殊，一位在阿联酋工作的中国工程承包商告诉《能源》杂志记者，外国公司在阿联酋注册，必须有一位阿联酋籍人做法人，并控股该公司，这无疑给阿联酋人带来一笔巨额的收入，随着阿联酋经济的不断繁荣，近年来阿联酋籍从业人员数量在呈下降趋势。
中国前驻阿联酋大使华黎明告诉《能源》杂志记者，在阿联酋政府部门，处级以下的都是外国人，以西方人居多。“因为国家有钱，甚至没有人愿意做驻外使节，由于在国内生活的非常安逸，人们根本不愿意到国外那么辛苦地工作”，华黎明说。
一个国家大部分公民长期不工作，仅靠政府政策和福利过着奢华的生活，不仅会影响这个国家的创新能力，还会降低甚至丧失其未来的竞争力。如果没有了石油收入，经济又没转型，将难以想象这个国家的未来。
阿联酋是一个移民国家，有一百多个国家的公民在该国工作，尽管他们在这里工作非常安定，但却难以融入到当地社会。
来自台湾的一位教授告诉记者，在阿联酋，工作就是工作，即使你一辈子在这里，为这里付出一生的心血，也很难取得阿联酋的国籍。“即使我们更换血统，都难以加入到这个国家”，这位教授打趣说，“这从很大程度上，限制了人才的引进。
“这里只是一个技术的集合地，而不是技术的创造地”，这位教授接着说，“阿布扎比把世界最先进的新能源技术都拿了过来，但只是应用，研发能力并不高，尽管它也正在研发上下功夫，但软件的建设需要一个很长的时间。
阿布扎比自身的工业化程度不高，除油气开采等重工业较为发达外，其他物资都依赖于进口。而在工业项目从业人数中，阿联酋人仅占1%。
事实上，也并非所有的企业都看好中东的可再生能源市场，在阿布扎比太阳能展会上，来自中国英利太阳能公司的客户经理助理王雷雷表示，英利集团目前在中东地区的业务非常少，他们在国外的主要市场集中在欧美。“中东的石油这么便宜，谁会使用太阳能发的电？”王雷雷说。